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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客】近乡情怯

 --烈火情人后续,配合前文食用效果更好。

warning:

1.存在主要角色死亡

2.含有少量R向描写和可能令您感到不适的血腥描写

3.全文略长,1.5w,

4.含有本人对于拉特兰和萨卡兹等种族之间的主观臆断,以及部分宗教隐喻

5.如果说烈火情人是互相成全,那么这个就是相互拯救,是个温暖的故事

6.存在葬变堕天使的情节

推荐BGM: 

《young and beautiful》


送葬人与罗德岛的合约已经接近尾声。

即使拉特兰中庭公证处并没有规定送葬人在合约结束后不能再续签,他也觉得自己是时候该离开罗德岛了。他工工整整地向博士写了离职信,信中详细地说明了自己不留下的原因以及对于未来的工作建议,条理清晰思路正确,怎么看都像是一份工作报告,而不是离职申请。

这封信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字迹——有些歪扭的字迹每个都向右上斜出尖尖的角,怎么看都不像是属于他的。他的字迹应该工整美观,仿佛刻印一般才对。

几个星期前的确还是这样——那时他还没有失去右手的半个手掌,常戴的皮质露指手套还不会余出一半多的空间,中指、无名指、小指的位置上还能被修长白皙的手指填充满,在黑色皮料和柔软的皮肤之间隐匿着一个陨石质的戒指,那是他死去的委托人的遗物。

那场让送葬人失去半个手掌、甚至有人付出生命的失败战斗其实不能全由博士承担责任。他神志不清地赶了四天的作战报告,将主动出击的作战计划制定的详细周密。却没曾想过那一小撮整合运动会幸运地等到加快行程与他们会和的大部队,甚至他们的最高领袖塔露拉都现身在这场战斗中。

正面是塔露拉的佯攻,牵着罗德岛的大部分兵力,后方是霜星带领雪怪小队的偷袭,趁虚而入,准备一举取得彻底的胜利。罗德岛内外夹击,腹背受敌。如丧家之犬一般。

送葬人被困在从制造站到甲板外部的狭隘走廊里。迎面的敌人身着厚重的装甲,萨科塔一族擅长制造和使用的铳对上这种结实的护甲,显得有些无计可施。即使送葬人使用的铳是经过特殊加工的,杀伤力提高了不少,但依旧效果不明显。

高大的整合运动精英成员手举巨斧,来势汹汹。破开空气的尖厉声与周遭的混乱相称得当,被逼入角落的送葬人弯身躲过了冲着头部来的凶狠的一击,飘扬起的浅金色的发丝则被削掉一撮。敌人见一击不成,俯身下劈。地形太狭小了,送葬人躲得很狼狈。他迅速滚过刚刚的位置,斧头由于施力过大而卡在了地板被砸出的缝隙里。

送葬人抓住敌人拔出斧子的刹那机会,迅速起身,绕至后方。他一手按住敌人肩膀轻跃,一手将铳用力塞进了头盔和肩甲接触的小缝隙里。送葬人太用力了,被堵住枪口使得后坐力成倍数剧增,他的手臂被冲击到麻木,无法使力也无法动弹。即使装备再精良,火药从脖颈穿过也没人能活得下去。敌人沉重的身躯和送葬人手中的铳同时落到地上,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用右手拾起摔在地上的铳,幸而刚刚那发子弹是最后一颗,不然他还要承担走火的风险。

铳是萨科塔人最重要的东西,称之为生命的一部分也不足为过。送葬人将左手使用的那把没有子弹的铳小心收在随身携带的背包里,紧握着还有三发子弹的右手铳,矮身放轻脚步穿过走廊。

甲板上更是一片混乱,硝烟中人们各自为战。有人生,就有人死。有人流血,就有人流泪。这个时候就不说什么立场或者正义与否了,战斗的本质暴露无遗:为了活着。

送葬人侧身藏在一旁,手中的铳蓄势待发。他不敢轻易开火,身上只有一个备用弹匣,只有一只手能进行射击,混战的情况下极容易伤到队友,此时准备给占据下风的战友补枪才是上策。送葬人冷静地评估了当前的情景,迅速做了最优判断。他在混乱中潜伏,时刻准备有所行动。

然而,相对空旷的甲板不适宜狙击工作的进行。少有用于隐藏的视野死角,更没有占据优势的高处位。他只能在簇簇身影中艰难地躲藏,寻找着适合的机会。不巧,一个整合的枪手注意到了送葬人。他们原本就是擅长于近距离射击的战士,此时更是勇猛无比。他提着枪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冲到送葬人身前,此时已有另外的两个人注意到了他,也围了过去。

他被包围夹击了。

送葬人先发制人,他撞向左手侧的袭击者,拿麻木失感的肩膀当作武器,临碰到前猛一侧身,右手顺势勒住他的脖子,夺下枪支和绞断喉骨一气呵成。送葬人右手的铳始终没有放下,此时正好一边拿死去的敌人当做盾牌,手中铳连发三枚子弹确保敌人的死亡。

然而,剩下的那名敌人也在同时逼近了送葬人,手中的步枪顶上他侧颈。送葬人反应很快,他本能性地甩开了当盾牌的累赘,同时扔掉右手中的铳,半堵住枪口半推开了那危险的火器。

开枪的同时,敌人倒下了。斯卡蒂站在他,手持巨剑。看样子是刚结束自己的战斗就注意到了这边的不利,赶过来帮了他一把。深海猎人平静地看着脱力跌坐在地上的送葬人,执行者右臂半个衣袖全是血,火药的气味和皮肉烧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送葬人紧皱着眉头,剧烈的疼痛让他一时无法反应。他喘着粗气,半晌才抬头,浅金色的刘海因疼痛的冷汗湿哒哒地黏在他脸上,爆炸的碎片也在他脸上划下了伤口。随着抬头的动作,血流进了眼睛里。

“多谢。”他忍着疼痛,向斯卡蒂道谢。

“生疏了吗?”斯卡蒂轻声问他,伸手扶住送葬人左半边肩膀,将他带起。“以后赏金会变少的哦。”

送葬人没明白她的意思,此时判断战场情形远比理解她的话重要的多。他便没有回话,而是在被血模糊了的视野里极力盘算着胜算和应对措施。“现在形势如何?”

“他们正在撤退。” 斯卡蒂轻声叹了口气,“那个龙门的警官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居然能让塔露拉撤退。”

接下来的情形送葬人记不很清了,他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罗德岛的医务室了。

受伤是家常便饭,任何形式的伤痛都属于送葬人预料的范围之内。失去的半只右手只是让他对不再能够使用双手铳感到有些苦恼,以后的作战方式应该做出调整,他想。而消失的那枚戒指才是令他心情低沉的原由。送葬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于他而言,戒指的意义可能比自己的手还要重要。

那是送葬人的委托,是他的使命。委托物承载他珍重的记忆,委托人是他逝去的爱人。使命必达的执行者出了纰漏,还是无法挽回的错误。近距离的高温使那块连着血、肉、骨和爱的肢体残块迅速化为灰烬,再也找不到了。

他不仅没有完成委托,还弄丢了爱人给予的礼物。他想起那次对话后就再也没有提及过回礼的事情,后来准备的礼物也没能送出去。送葬人心头发紧,澄澈透明的眼眸变得暗淡。他很难过。他想,等他伤好了之后要再去一趟卡兹戴尔。

炎客留给他的,在世间的痕迹,又少了一件。他只剩下贴在胸口的小十字架了。他将手贴在十字架上。

十字架被他的体温烘高,暖融融的光滑触感让送葬人恍惚间回忆起触摸炎客柔软皮肤的感觉。他想,如果炎客还在,此时应该会开始骂他了。此时此刻,他无比怀念炎客生气时的音容样貌。可是病房里冷清清的,连出现幻觉都令人觉得突兀。更何况,送葬人不会产生幻觉。他只能从大脑平整的信息存储空间中翻找出那些属于炎客的部分,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炎客平时总是一副脾气不好的样子,实则不然。靠近他的人才能知道,他对于除了战斗外大多数的事情都很平和,甚至说得上是冷淡。他对于身边人的态度与他喜爱的草木的态度几乎无差,最大的区别大概是炎客耗费在草木上的时间比花费在人际上的心血多多了。

与他无关的事情,炎客鲜少去考虑。与他有关的事情,也要分轻重缓急。能拖的就拖着不管,必须解决的就干脆利索地完成,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就看心情随便处理,大多数情况下都得过且过,好相处得很。

送葬人唯一一次见他有明显的怒气,是一次清扫后,自己受了伤。也不算是什么重伤,只是肩头被刀砍了道不深但是挺长的伤口。在血里摸爬滚打长大的萨卡兹哪次的伤不比这个严重?他不会不知道这种伤只是皮肉伤,对于生死间游走的人来说,仿佛是开玩笑。

可是炎客就是因为这个“玩笑”动了怒。他少见脸色阴沉,揪着送葬人的衣领从医务室扯回了宿舍。炎客拿脚踹开原本就只是掩上的门,送葬人被他扯得踉跄,他刚伸手握住炎客的手腕,便被他用力甩掉。

“你他妈的,任务重要还是命重要。”

送葬人被他问的一怔,他下意识地就想回答任务重要。但是看着炎客难看的脸色,他难得识趣地没有回话。他想起刚刚不顾是否有埋伏就冲下高台追击敌人的行为,猜测炎客是因此生气。送葬人难得猜对了一次炎客的心理活动,不过更深处的原因却尚未理解。

炎客也没想到他不回话。他都做好在听到“任务重要”的回话后给他一拳的准备了,结果落了个空。他尖尖的犬齿咬住嘴唇,目光阴沉如野兽,直勾勾地盯着送葬人,半晌揽住他的脖颈带入自己怀里,低头啃噬他的嘴唇。

他们在窒息前放开了彼此。炎客还是恶狠狠地盯着他。“要再有下次,”他说着,稍微低下头凑近送葬人的耳边,说话的语气里还带着点喘息“我就掐死你。”

 

回忆终止于突然响起的电铃声。到换药的时间了,烫伤烧伤类的伤口一向难以处理,换药须得及时。沉默寡言的赦罪师闪灵拿着需要的药物,走进了病房。看着她,送葬人想起来曾偶然得知的,炎客和闪灵直接有过的种种不愉快。

他对于萨卡兹族的爱人的过去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并非没有好奇,而是每次提及时炎客总会有意避开,或者直接不答,任凭他呆呆地一遍遍重复自己的问题。

他想问闪灵,有关萨卡兹族的过去,有关卡兹戴尔这片不幸土地的过往。数年前的内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炎客会变成这个样子?那片硝烟焦土下到底埋藏了什么?送葬人都想知道。

可是,当他刚组织好语言,想要向言辞寡淡的女性萨卡兹提问时,看着闪灵深渊般的眼神,他突然问不出来了。

若是曾经的他,是不会理解这种情绪的。可他认识了炎客,将他从变成机器的道路上扯着领子拽了回来,他先是感受到了心的跳动,后来才慢慢学着体会各种细小的情绪。送葬人在这方面仍是个学生,这个学生在没有了老师之后挣扎着自学,在朦胧中学以致用,尝试着用冰冷疏远的眼和木讷迟钝的心去感受。

现在的送葬人,不知道怎样将这些知情者都避之不谈的问题抛给闪灵。他看着赦罪师波澜不惊的眼睛,忽的在里面看到了炎客的影子。

不止是炎客的影子。还有其他萨卡兹族人的影子。他所遇到的所有萨卡兹人的眼睛深处,似乎都藏着这样一个旋涡,深不见底。看不见深处是什么,芙蓉炎熔这对经常遇见的恶魔姐妹是这样,与炎客经历些许相似的陨星是这样,夜莺透彻的冰蓝色眼底深处也是结着黑色的浮冰,冰底下埋藏着许多不忍直视的过往。

他所遇到过的所有萨卡兹人,能够记住样貌的都被他瞬间从记忆中调出。那一双双无处相似的眼睛里,都藏着同一个深渊。

那深渊里有什么?是恶魔们的血与泪吗?是他们如草芥般受人鄙夷的生命吗?是整个种族手持双刃剑,一边捅向敌人,一边伤害自己的决绝疯狂吗?

送葬人忽然明白时常听别人说自己没有常识,的确是的。他看到了萨卡兹族的悲哀,却完全不明白。不过他即使是懂得了,也不会理解的。

这算什么?来自神明垂怜的种族的好奇吗?萨科塔与萨卡兹在这片大陆上怎能相提并论呢?一个站在至高无上的天平顶端,以自身去衡量公平正义;一个被枯骨深深扯住脚踝,在审判中充当沉默又疯狂的犯人。一个来自无污垢无尘埃的圣洁之地,一个出生在枯木与枯骨纠缠的泥泞沼泽。怎么能一样?

神明怎能理解人的痛苦?吃喝无忧的人想象不到因贫穷而疯狂的丑态,生活安定的人不敢相信世界上还存在着硝烟与战乱。

相似的处境才会萌生集体共同感。和谐安详的地方,他们会为共同守护家园而携手维持友好稳定;战火丛生的地方,处处只有惶恐。不安在迅速弥漫,人们自顾不暇,谈何共同发展?更何况血液中流淌着火焰的种族,靠的太近只会彼此伤害。

怎么可能通过战争改变现状?在斗争的几方都是垂死挣扎的困兽的情况下。这个种族大概真的会走向消亡吧——内战纷纷不停,外部虎视眈眈。

卡兹戴尔这片土地也许真的会改名换姓。

送葬人不明白,他也不可能明白。他只是萌生了责怪自己没有常识的念头。萨科塔人连自身的傲慢都意识不到,又怎么能奢求他们去理解别的种族的痛苦挣扎呢?

罗德岛上的萨科塔族干员屈指可数,看似好相处,实则不然。安德切尔聪明博学的话语何曾向亲近的人透露过自己的内心?谁又知道乐天外向的能天使内在是何等的虔诚?莫斯提马微笑的面具下藏了什么?送葬人又执行着谁的条例,代行了谁的指命?谁能知道。

 

闪灵替他换好了药,推开门离开了病房。后来的几天,是白面鸮和赫默轮流为他治疗。

送葬人伤好的很快。看吧,被祝福的种族连体质上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想,自己应该去完成之前萌生的愿望。他鲜少有自己的愿望,与炎客沾边的占据了大半。

他要再去一趟卡兹戴尔。

 

当送葬人再次站在那片土地上,虚幻的不真实感包围住了他。他凭借着记忆往前走,现在已是四月份。丛生的野花看起来带着毛茸茸的,连绵一片。也不顾及是否挡住了去路,也不担忧是否会被踩到碾压,只是开着。

那片雪原早就没有雪了。露出还算平整的一片土地,少见地被绿茵覆盖了。卡兹戴尔地质特殊,土壤呈红色,虽说不易于种植,但是土壤中藏着的财富令人值得挖掘。

但在这里——柔嫩青翠的生命温柔地覆盖在深红色的土地上,那丛结晶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只有几朵野花依偎。粉蓝黄白的脆弱生命毫不畏惧地靠近象征不幸与死亡的源石结晶。远处有鸟的叫声。

送葬人放轻脚步慢慢走近,他眼底的冰化了,那汪清水通明澄澈,在卡兹戴尔难得的好天气里闪闪发光。他俯身蹲下,尚且带着皮质手套的残手沿着结晶簇的顶端慢慢抚摸。胸前佩戴的十字架此刻热的惊人,温度高到隔着衣物仿佛都能烫伤皮肉。

送葬人没意识到自己微微扬起的嘴角。只是唇间那一点弧度,让他整个人显得温柔又哀伤,悲哀但是充满希望。他的位置正好背对太阳——那束阳光穿透云层笼罩住他,头顶的黑色光圈和背后的暗淡翅膀此刻也在光芒下闪烁。

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这次的委托人是送葬人自己,执行人也是他自己。他是来回礼的。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背包,取出他曾经亲密无间的战友——那把右手使用的守护铳。铳是萨科塔人最重要的东西,称之为生命的一部分也不足为过。即便是坏掉,修缮,报废都不能随意。那是他们一族最重要的象征。

送葬人将那把铳轻轻放在他取到十字架的地方。保养得当的金属块压在柔软的草叶上,带着生命的沉重。

许久,他离开了。送葬人没有回头,如同第一次来时一样。他不担心有人会拿走那把铳,一是因为这里不会有人来的。二是因为,守护铳是萨科塔的象征与荣耀,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能动。这是条例。

 

回到罗德岛不久后,他就向博士写了封离职申请。现练习的左手字显得与送葬人格格不入,但是没有办法。毕竟他已经没有右手了。平心而论,送葬人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优秀的下属。曾经是冷酷无情的执行机器,现在虽然在情感上变得柔软些了,在工作方面还是如钢铁般冷硬决绝。

送葬人不觉得自己失去手掌或者炎客因为掩护撤退而死是博士的错。大厦将倾,就要做好没顶之灾。风险评估是乱世中每个人都要学会的。更何况他们原本就是游走在生与死之间的人,一面向死,一面求生。

他离开的原因很简单——作为拉特兰中庭公证处的执行者,自然需要将拉特兰公民的事情放在首位。他应该回去全心全意地为他们工作服务了。

送葬人与罗德岛暂别。也许还会有重逢,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炎客在活着时曾无数次在无眠的夜里设想死亡后的世界。但是从没有得出过结果。他的想象力并不匮乏,只是随处可见的死亡让他感觉过于熟悉。仿佛邻居家半开半掩的门,路过时总会忍不住想瞥一眼。却也怎么都看不到全貌。

正是因为一知半解,所以才难以勾画出死后世界的全景。完全的无知与茫然和彻骨的虔诚信仰都不会这样,前者是张白纸,随意涂抹;后者是个花园,不容置喙。

 

【萨卡兹一族没有信仰。或者说现在是没有信仰的。在漫长的过去,萨卡兹们也曾有过虔诚,有过对神明的希冀。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泰拉大陆尚在形成初期,万事万物蓬勃发展。天使如此,恶魔亦然。

萨卡兹是个大的种族的统称,各个群落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理念与信仰。他们样貌不同,作为特征的角和尾巴也不近相似,唯一的相同之处大概是——他们的血管中都流淌着火焰,好战的基因永恒刻在他们的身体里。原始的社会自然需要信仰——谁说恶魔就不需要精神上的寄托了呢?如若没有,便自己创造一个形象,捏一个幻影出来。代行神的指令。成为卡兹戴尔这片土地的拥有者。不同的小群体高举出自家神明的旗帜,以神之名,燃起战火。实则只是为了掠夺资源,统治土地。

虔诚的信徒在厮杀中死去,半信半疑的怀疑主义者在后方功利地祈祷着。幻影与信徒互相抛弃,笃信者战死,犬儒存活。他们所创造的、信仰的神也没有在罹难中伸出援手,这场战争中没有赢家。

卡兹戴尔还是没有归属,恶魔们退回自己的地盘,如困兽舔舐伤口。

幸而当时卡兹戴尔外的土地也是固守城邦独自发展,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趁火打劫,才使得这片恶魔流放的土地仍然属于他们。

卡兹戴尔是他们的流放之地,也是他们的故土。几乎是同时,不同的萨卡兹人做了相同的选择——舍弃他们的神明。他们暴躁如火,他们出离愤怒。无谓的战斗耗尽了他们的资源和心力,他们怒骂自己创造出来的形象。然后丢弃至篝火堆里。

从此,萨卡兹人们再没有过成型的信仰。】

 

活在当下,向死而生。炎客在死亡前徘徊了多年,终于迈过了生死的分界线。只是死后的世界如此不同,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自己就此灰飞烟灭,死个痛快彻底。没想到还残留着灵魂这个东西,让他还能恍恍惚惚地感受死后的世界,偶尔还能做个梦。

他梦见了送葬人。他梦见送葬人丢了半只手,一身的血狼狈不堪。这个梦真是讨厌,炎客想,这家伙不知死活的,当时就该在床上勒死他。不过幸好是梦。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执拗的小情人是对的。神明存在,且唯一。在泰拉大陆上永恒地闪烁着,萨科塔果然是受宠爱的种族。他们是神的孩子,是泰拉大陆上最接近天堂的一批存在。

乐园存在。藏匿在天堂的深处。

在天堂里自然是人人平等,有鲜花绿茵和圣洁的歌声。可除了天堂之外呢?死后的世界如生者的地盘一样广阔,有居无定所的灵魂流浪的原野,有死寂的冰川海洋,还有地狱。

天堂与地狱自然是并存的。有天堂就会有地狱,当然组成成员不尽相同。天堂中多为清一色的光环羽翼,少见其他种族;而填满地狱的却基本上都是恶魔。也许是死亡的原因,炎客总觉得自己缺少了点什么东西,空空落落的。偶尔还能有个不该属于死人的梦境——灵魂看到的不都是真实吗?死人还会做梦吗?

不知道。已死的事实让炎客更加不想在意这些事情。他一定会下地狱的,炎客想,杀戮缠身满手鲜血。不仅夺取无数性命还拉扯神的孩子与他共同堕落。何等罪孽。他在恍惚中游荡至地狱前,守门人拦住了他。

“您还没有经历过审判,请先去登记处登录信息,然后等待宣判。宣判结果出来后您才能到分配的地方报道。”守门的看起来是个天使,冷淡的语气和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他恍惚间有了重回人间的错觉。他想起了自己枕边的那个萨科塔人。萨科塔人不都是那么迂腐,但是公务人员基本上都是又愣又轴。送葬人还算比较可爱的。他想。

炎客嗤笑一声,点点头。咽下了嘴里的话:恶魔不需要审判,我知道我会下地狱的。

可当他找到登记处时,发现并不如他所想。负责登记工作的公务人员带着长兜帽,用形状特殊的仪器对他扫描。炎客惊讶地听到机器发出了提示音,公务人员叹了口气,对他解释道。

“您的灵魂不完整,仍有碎片留在生前的世界。只有灵魂完整的才能进行登记,然后等待宣判。您这样的情况,必须等剩下的碎片也找回来了才能继续流程。”炎客哑然,这个情况还真是出乎他所料。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留存碎片在世间,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呢?是一些不能忘却的记忆吗?还是那根代他陪伴情人的肋骨?

他都不记得了。

碰巧工作不忙,登记员便与炎客多说了几句。他问起炎客的种族。

萨卡兹。炎客不在乎地告诉他。

“那就怪不得了,萨卡兹的灵魂与骨肉是化为一体的。”

“萨科塔也是这样。”

活着时记忆靠大脑储存,那么死去之后呢?亡灵只能用身体来凭吊,每一块灵魂都铭刻着他们不能忘却的回忆。

炎客想起来他的梦了。那是真的,送葬人果然丢了半只手。他感觉心底腾起的怒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几乎要把他烧起来。他怎么能这样,狼狈、丢人、不知死活。炎客咬牙,心想要不是自己已经死了,估计送葬人真的会被他打一顿。

可他现在无计可施。他已经死了,连灵魂都是不完整的。

 

送葬人回到了拉特兰中庭公证所。继续服务于条例,工作为公民。代表着拉特兰公证所的意志。忙碌于看似平凡实则棘手的任务中。在他回来的第三天后,送葬人接到了来自公证所的任务。

“将指定遗物转交至正式继承人手中,并将抢夺遗物的非合法继承人逮捕。”

任务信息简单明了,一如之前。他从公证所内部的信息库中调出了任务相关信息,委托人居住在【马太下庭】的番尼街道,四十七岁,子女两名。他在立遗嘱时将名下所有财产归于女儿,儿子心生不满,夺走了遗嘱并私自更改。此外他还将铳对准自己的父亲,并扣动了机板。

这种情况并非罕见,触犯了拉特兰条例的公民自然可以特殊处理。逮捕,审判,击杀。这是神赋予执行者的权利。更何况在他心生欲念的时候,条例已经开始惩罚他了。

在拉特兰,唯有条例是至高无上的。

追踪到犯人没耗费送葬人太长时间,公证所的执行者们经历过特殊训练。更何况是犯了罪后慌不择路的堕天使。当他被送葬人堵在巷角时,这次委托已经完成了。至少送葬人是这样觉得的。他不认为一个没有经历过搏击训练射击训练的普通族人能对自己造成有效攻击,但他还是心怀警惕。冷静谨慎是他由来的习惯。

他一手举着铳,枪口稳稳地对准慌乱的堕天使。此刻那人头上已经生出漆黑的双角,恶魔般的尾巴紧张地战栗。

“请您放弃抵抗。我将带您回拉特兰中庭审判处,等待宣判。”

突生变故。原本还一脸瑟缩的犯人此刻似乎是放弃了思考,他假装顺从地举起手,却在送葬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上移时抬腿猛地发力向他的胸口踹去。送葬人反应极快,他用左手一把扣住袭击者的脚腕,力道之大似乎能瞬间捏碎那串骨头。他再次被按到地上,送葬人扭断了他的脚腕,用仅剩的左手按住他的两只手腕。“请您不要再做无谓的反抗。”他略带冷漠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丧钟,被制住的人突然就没了反抗。

送葬人用拘捕工具束缚住他,在确保他不会再度反抗时才松开了手上的桎梏。他刚刚用的力气太大,此刻手在微微颤抖。他低头注视着一旁的堕天使,冷漠的双眼一只刻了无情,另一只刻了法律。

“您的宣判结果将会在到达拉特兰中庭审判处三日后收到,现在请您跟我走,今晚五点之前我需要提交任务结果。”

在晚霞满天时,送葬人从审判处回到了公证所。此刻公证所里的工作人员不多,大理石质的地面和房柱一尘不染。穹顶上画着拉特兰的特殊标记,金色的涂料在普鲁士蓝的底色上闪闪发光。

此时,在空旷的大厅里,他的委托人正在等他。

送葬人的迷惑不解终结于委托人举起铳冲他射击的瞬间。事情发生的太快,他来不及反应。那枚子弹直直地向他的心脏射去。

原本会置他于死地的子弹被拦截住了。凶器穿透他的制服,被那个贴在胸口的物件所拦住了。

十字架。那块被送葬人的体温染得温热的骨头,在剧烈的冲击下瞬间化为齑粉。

火器没有伤到他的皮肉,冲击的力道和十字架的碎片扎在心口,一时分不清是内部的疼痛还是外来的苦楚。他大脑一片混乱,怪异的委托人、突然遭受到的袭击、破碎的十字架。

十字架。那个实体的,能被抓住的,最后一点来自炎客的痕迹,也彻底灰飞烟灭了。耳边有轰鸣的尖叫声,他却听不真切。只是心脏过快跳动带来强烈的疼痛,过度充血的器官被情感填充的更满,几乎要立刻炸开。开枪的人被其他工作人员瞬间制住,送葬人被刚刚的冲击力击倒在地上。

他半天没有起身,看着和自己瞳孔颜色相近的穹顶,他忽然怀念起见过的卡兹戴尔的惨白色天空。

送葬人还能从哪里找到他心肠歹毒的爱人呢?他该用什么来继续怀念他,和他讲话呢?那句轻盈又沉重的谎言他已经听了无数遍,乐园,乐园,哪里才能到达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呢?他灰飞烟灭。他无踪无影。甚至还将所有存在过的印记都一一拭去。

送葬人甚至对多年的信仰产生了怀疑。乐园真的存在吗?天堂又在哪里?如果炎客真的到达了乐园,为何还要吝啬地收回最后一点他的痕迹?

天堂。乐园。多么遥远又缥缈的概念,他早就该知道萨卡兹最擅长说谎。他说乐园见,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能再乐园重逢。可是如果他不在那,他又能在哪里?

送葬人感觉自己的心在疯狂下坠。他突然对拉特兰多年灌输的信仰产生了抵触。他明明之前是最虔诚的信徒,接受指令完美完成。是拉特兰的一把利剑,却没有得到渴望的薪饷。他为死去的爱人祈祷,他为信仰的神明服务,却换来一次次的失去,一次次的夺走。

他没有办法像理解指挥失败的博士那样去对待自己的信仰。神是无所不能的。自己是子女,是臣民,是信徒。神明的赏罚是从上而下的,如雨露,如阳光,众生平分。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偏偏苦难的泪水全部滴落在他的头上?他为数不多的欢愉记忆基本上都是来自于同一个人,为什么偏偏吝啬将他的快乐夺走?

送葬人在沉默中哽咽。他想起了炎客金色的眼睛。

也许那才是太阳。

条例于此刻降罚于送葬人身上。

 

对于萨科塔一族来说,送葬人绝不是个合格的信徒。

他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恶魔,在进入天堂的充满磨砺窄门中刚踽踽独行了一半的路程,却因受到恶魔的蛊惑而干脆利索地抽身离开。

有人将送葬人扶起,此时他的意识陷入混乱,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小声的议论。他听见自己遭受攻击的理由了。

委托人怨恨他没有使用和平温和的手段对待他的儿子,使他遭受到了伤害。

就因为这个。谁说神的子民又全部良善。

 

拉特兰中庭公证所为所有的在职人员都提供了单人宿舍。尽管送葬人许久没回来,房间还是按时清理的。因为拉特兰一尘不染。

送葬人做了。他见到了炎客。

比他认识的时候要更年轻一些的炎客。那时他兼并意气风发的余韵和成熟稳重的前兆,眼底里的冷漠的夕阳还没从染成金色的云后浮现出来,他还是一团炽热的火,绝非后来的沉沉余烬,只染着兴许火星。

炎客扭头看见了他。他似乎是怔住了。表情和动作都极其僵硬地停住在原处,任凭送葬人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他想抬起手,抬到一半却放下了。送葬人看不见他脸上复杂的表情,只顾得牢牢攥紧炎客的手腕,怕他下一秒就再次消失。

他最终还是抬起了手,环住送葬人的肩膀,将自己尖尖的下颚贴在浅金色的发丝上。半晌,他拿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那不该属于送葬人的,突兀的角——那算什么?背叛神明的象征?还是违反条例的责罚?无论是哪种都不该与送葬人扯上关系。

炎客虽然乐于将这个执行机器变成人,让他走下神坛沾染烟火,却也从没想到他会有今天这一天。他不该这样。炎客想,送葬人就应该干干净净地站在光明下,他可以手染鲜血,他可以杀伐果断。但他绝对不能就此堕落。

他本来应该是光明的。

堕天使的象征。恶魔的角与尾巴和送葬人组合在一起,铁律的代表质疑了神,违抗了神,这听起来就像是个荒诞不羁的笑话。

可这就是真的。

留存世间的骨头在粉碎时回到了他身边。连带着那段记忆。炎客什么都看到了。如果不是他,送葬人会有这么多情感吗?他会感到怨怼,感到愤懑吗?炎客不知道。他只能用力揽住送葬人的肩膀,距离近到送葬人新生的角可以穿透他的喉管,让他血溅当场。

送葬人也伸手摸到了自己的角,他不在乎。只是炎客的表情让他感觉难过。他拿那只残手触碰炎客的侧脸,他的脸颊上少了很多源石结晶。动作缓慢而温柔,送葬人拿拇指摩挲那块带着体温的皮肤,生的触感分外鲜明。

炎客握住他的手,带到自己腰间。接着他动作凶狠地咬上送葬人的嘴唇,顺势压在他的身上。他一手捂住送葬人的眼睛,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摩挲。从白皙脆弱的侧颈,到形状好看的锁骨,再到贴近心脏的位置。

他没管送葬人抓住他的尾巴,沿着根部向上摸索。纤长的手指轻车熟路地找到曾经的位置,被湿热的触感包裹住时送葬人没忍住发出一声喟叹。他感受到一滴水滴在了自己的下颚,那大概是一滴眼泪。

整个梦境炎客始终不出一声。连喘息声都无法被听到,他在高潮到来时空洞地张开嘴,却不出一声。像是被掐住脖子掐死的天鹅,垂下头颅,许久才恢复清明。

他们俩只顾得注意彼此了,梦境周遭的环境丝毫没有被注意到。此刻,当短暂的情事结束后,送葬人才环顾四周。这个环境于他而言可是太熟悉了——一个拉特兰风的审判法庭。

金色、白色、蓝色。三种颜色是这里的主基调——穹顶涂抹蓝色,金色花纹点缀,白色石料冰冷地铺满地面和充当护栏,受审判的罪人的席位上还悬挂着达摩克里斯之剑,丝线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断。

炎客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环顾四周的脑袋摆正对着自己。他神情难得严肃,指了指送葬人头顶的角,拽了拽他身后的还不太会控制的尾巴,用力摇了摇头。送葬人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带点茫然地看着他。炎客更加用力地摇头,他拼命张嘴,却死活发不出声音。送葬人甚至连他的口型的无法判断,只能看着他揪着自己的角,皱着眉头摇头。

接着是梦的终结。送葬人睁开眼,薄纱窗帘垂在玻璃窗旁,天已经亮了。

他从床上爬起,身后突兀的尾巴和头上增加的重量告诉他,那不只是个梦。他的确违反了条例,遭到了惩罚。

拉特兰的条例从来不是不能将铳对准族人。那只是来自神明的傲慢的表现而已。

“不可违背神的旨意,不可辱没天父的尊严。”才是条例的实质。

莫斯提马的堕落是因为将铳对准了身边族人。儿女的斗争是对父亲权威的挑衅,神怎么会准许?于是不详与诅咒从此笼罩在莫斯提马的身侧。而质疑神岂不是更大的罪过?送葬人头顶生出双角,恶魔的尾巴开始在身后亦步亦趋。时刻提醒他,你是个背叛者的存在。

虽然送葬人不在乎这个。

他服务的是拉特兰中庭,代表的是拉特兰公民的权益。但是神明虔诚的信徒不能准许自己的执行者是个堕落的天使,因此在他还没走出房门时就接收到了自己被短暂禁足的通知。

且介于送葬人优秀的战斗能力和工作能力,其余的执行者们将他严加看守。

拉特兰一尘不染。

 

送葬人被禁足了三天,他在房间里无所事事。铳等一系列武器都被收走,他没办法保养武器打发时间。这里不是他的常住处,没有什么生活用品,更别提书籍报刊。他只能盯着玻璃窗,冷漠注视着彩彻区明的外面。

他想起梦中炎客最后的反常。以他的理解,必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信息。他能提取到的信息只有三点,角、尾巴、摇头。摇头是否定,角和尾巴是堕落的象征。其含义不言而喻——摒弃堕落的印记,重新回到拉特兰的公平正义中。

拉特兰有个传说:在审判庭,萨卡兹是出不了声的。因为在天使的庭院里,恶魔必须秉持沉默。

即使是在梦里也是如此。没有人会替满身罪恶的魔鬼辩护的。他不能离开,也不能维持堕天使的身份。送葬人本人并不介意变化,他从不觉得打破条例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惩罚也是理所应当。但现在他收到了死去的爱人的嘱托,他记得那双眼睛燃成一片金色的海,执拗地向他摇头。

那双手接住了缓缓坠落的送葬人,然后用身躯将他重新托回天上,即使那负荷沉重到让魔鬼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他也在所不惜。说来也是讽刺,居然是一个恶魔引导着天使穿过窄门,助他度过必定要经历的磨难。

同一个人将他从神坛上放肆地扯下,拿火焰、热量、海水、情爱去唤醒他,让他像个人一般去感受,去生活。既弃他于不顾,独自去拥抱死亡,却又在他即将坠落时赶过来,拿肩膀做天梯,渡他的天使重登天堂。

炎客怎么能这样。他扯着自己的角,身后尾巴盲目而愤怒地甩动着,他的爱人绝对不让他堕落,他又怎么能拒绝炎客。他不能。他绝对不能。审判的法庭上也不能没有替炎客辩护的人。

送葬人片刻后恢复了冷静,他拿起终端,联系了负责监视他的另一位执行者。

他要将角与尾巴通过手术方式切除。

 

闭着眼就是完全的黑暗,睁开眼则变成了彻底的光明。死后的世界看似奇妙怪诞,实则也无趣的很。不过炎客孤独了人生很长的一段岁月,看日升月落,看陨石从天而降,他早就学会了在无聊中自我消遣。

他这次从黑暗中醒来,与送葬人的相见的真实感让他恍惚。他发现自己缺损的部分记忆拾回来了。

那块留作纪念的骨头,那块让送葬人视作珍宝的残骸此刻带着记忆与实感重新填满他的身体。那些曾经来自于冰蓝色眼睛里的泪水和喃喃低语压得他心脏抽抽地疼痛,他长叹一口气,想起了那句谎言“我们在乐园再见吧。”

多可笑。送葬人又不是不知道,恶魔是上不了天堂的。即便如此他还是相信了。

炎客很少许下什么承诺或者答应什么,即使是这句荒谬的话,他也想竭力完成。他迈开脚步向那个熟悉的登记处走去,今天值班的人不是上次跟他闲聊的那一位。这是个年纪稍长面容姣好的萨科塔,又是天使。炎客想,自从认识送葬人后他似乎每天都在和天使们打交道。

女性声音柔柔,“我听我的同事提起过您,看起来您的灵魂完整了,可以进行登记了。”她嘴角弯起合适的弧度,从小窗口里微微昂着头看高大的萨卡兹。炎客迟疑了一下,他不太知道如何开口。

女性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苦恼,主动开口询问“您似乎有什么问题?如果可以我想我应该可以回答您。”

“那个叫乐园的地方,的确存在吗?”

当然。女萨科塔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么是什么样的才能被允许进入?”

女萨科塔沉默了一下。纯白之人,萨科塔。

炎客半自嘲地叹了口气,没有接着问。反倒是小窗后面的女性问他

“我能知道您为什么想去吗?我见过很多灵魂,像您这样的……很少见。”

“我等人。我答应了一个人说要在那里等他”他往旁边走了两步“看起来我要食言了……唉,就这样吧。也无所谓。”

然后炎客接着问她,我可以在这里等吗?所有灵魂都要经过这里吧。

女萨科塔点头。“是得经过这里。但是我觉得您最好不要这样,您还是尽快登记接受宣判吧,在这里呆的越久,灵魂就会被磨损的越厉害。您等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就这样等下去,很有可能还没有等到他,您的灵魂就变成碎片了。”

炎客摇头。“那我之前的时候为什么可以停留在这里?”

“那是因为您当时灵魂还不完整。您能感受到吗?周围一切都是磨损的灵魂、记忆。在灵魂不完整的时候,不会注意到这些其他亡灵的残骸,而灵魂完整之后,您就会受到他们的影响。您自己的记忆、灵魂也都会被这些碎片慢慢磨损,直至完全消失。”

炎客不以为然地笑了。“就这个吗,不过如此。我也没奢求过什么来生转世,灵魂永存。下辈子的人生怎样,我也不在乎,那也不是我的人生了。只是我答应了要等他,我不想食言。如果可以,我也想再看他一眼。

 

送葬人的手术申请迅速得到了答复。定于三天后进行。手术相当成功,角和尾巴被迅速切除,他裹着一头白纱布,看着那手术盘里从自己身上切下来的东西,仿佛在看别人的。

那条有生命的血肉,是怎样突破尾椎骨,在他的身上扎根的。他想不明白。还有那对角,送葬人盯着看了半天,一个念头从他心头浮起。他想从光洁致密的材质中取出一块,来弥补之前的那个十字架。

这两个十字架都来自于炎客。——一个从他身上取下,一个因他而产生。从恶魔骨血中取出的是洁白,天使头顶却生出漆黑的角。关系的颠倒与错位显得奇异,然而并没有什么不对。

那个漆黑的十字架在不久后便永恒占据了送葬人脖颈的位置。

他很清楚公证所之所以会答应他的请求,不只是相信他一时误入了岔道,更是因为他出色的工作能力和效率。此时拉特兰公证所真的很缺人手,才会允许他顶着不算小的错误重回岗位。

幸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他还不至于在流言和舆论中被指指点点,尽管他也不在乎,但发生这种事情总会影响工作效率的。

送葬人有了新的十字架,在短暂的美梦中得到了新的委托。

他沉默着,兢兢业业,按照炎客所拖拽他的道路走。踽踽独行,没有回头。

 

送葬人在拉特兰公证处工作了几十年。期间经历过两次工作调动。他从执行者成为了【马太下庭】的裁决者。负责起那个曾经和他有过渊源的下庭的所有日常事务。

萨科塔人容颜不易老,四十岁和二十岁相差无几。只是劳心分神的事情掏空了他的心血,时间、阅历、回忆和思念又重新填满。年纪越长,他的思念越发沉重。

死亡是每个人的故乡。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特别的近乡情怯。

送葬人感觉自己离死亡很近了。他一向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当年的手术看似不起眼,实则身体大伤。抽走了他将近一半的生命。多年战斗的肌肉老化、关节磨损让他在阴雨天难捱的很。他也快死了。

死亡的奥义谁又能说得清楚?

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种变相的近乡情怯。送葬人多年和死亡打交道,传递着生与死的消息,模糊了黑与白的界限。此时他的退缩是对于不确定的恐惧——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到炎客。那句承诺明知不可实现,但他也无法忘却。并且还笃定地相信他们一定会重逢的。

也许是拉特兰人天性中的乐观,也许只是单纯的自我欺骗,也许只是出于对自己爱人的无端信任——送葬人相信,他们会再重逢的。

送葬人四十九岁的那年圣诞节,雪花飞舞。他躺在床边的扶手椅上,手中紧握着他的十字架,与世长辞。

 

炎客已经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了。或者说在死后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他早就忘了自己在登记处附近游荡等待了多久了。刚开始每一个换班来的公职人员都会去劝他放弃等待,他鲜少回话。后来他们也放弃了徒劳的说服,只能看着那个原本流光溢彩的灵魂一点点被磨成碎片。

先是感受外界的五感,接着是更深处的记忆,最后是整个的消失殆尽。灵魂是一种特殊的物质,需要肉体的温暖,情感的滋养。单独一个孤零零地飘在世上,是不可能久存的。

被扔进沙堆里的珍珠也不过如此,光滑的肌理和美丽的色彩在漫长的,无尽的挣扎中消耗殆尽。破碎的灵魂又会成为新的碎片,成为精致的砂石,铺洒在通往天堂的路上。用绚烂的记忆与光彩装饰每一位赤步而行的天使,让他们进入天堂,共同在乐园中欢愉。

这也算是神的仁慈吧。

那个等了很久的萨卡兹已经失去了他的视力和听力,嗅觉极速退化。他没办法通过其他的感官来感受周遭了,而记忆是不可靠的,随时都在失去。虽然这里是绝对安全和平的,但他总得需要找到消耗孤独与寂寞的方式,可连散步这种最简单不过的途径都被阻断了。

他不是不能走远,炎客只是怕自己离开时刚好与等待的人错过。

你不能把一只自由的野兽关在笼子里,也不能把一团火囚禁在玻璃罩中。野兽会发疯,火焰会熄灭。

炎客的记忆已经变得零零散散的了。他忘记了很多。灵魂的形状也被消耗的只剩一个空空的躯壳了。

我在等人。一个萨科塔。蓝眼睛。除此之外他还记得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陷入黑暗中的时间越来越长,能等送葬人来的时间也不多了。

 

其他种族的死亡后也许需要天使提灯指引,但是萨科塔族不需要。死亡的黑暗蒙不住他们的双眼,圣光已足以引他们进入天堂。更何况对于其他的种族来说,去天堂是可能性事件,而对他们来说则是必然。那是天使们回家。接受神的召唤,来到神的身边。

送葬人周身变成雾茫茫的一片,他衰弱的身体逐步恢复了青春,他变得有力了。在本能的指引下,他向前走着。心中朦胧的悸动让他难以保持冷静,脖颈上带着的十字架给予他真实的触感。

他畅行无阻。路途中听见风管琴声恢弘壮丽,圣洁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快了,就快了。

送葬人在离登记处还有很远的距离时,便感受到了十字架的发热。何止是十字架,是他灵魂的深处唱出的歌声。他步履逐渐加快,流光溢彩的粉尘随着他跑动的脚步飞扬,光线折射在他浅金色的发丝上,那双清澈透亮的蓝色眼眸闪烁着无与伦比的火焰。那火焰是凉的,心却在沸腾滚烫。

他的象征不祥和死亡的光圈羽翼刹那间同时甩开束缚——明亮轻柔、温暖美丽。

此时的他,灿烂若神祗。

而那个神祗直直地向那个角落里的,破碎又茫然的灵魂走去。

他俯下身,羽翼在身后盛放。洁白的手臂从白袍下伸出,安静地揽住了在混沌中茫然不知的魔鬼。

炎客从黑暗中抬起头。虽然他看不见样貌、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但是还有那个空落落的,盛放爱情的容器提醒他,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萨卡兹族也许得不到上帝的救赎,但是炎客不是。他的天使始终奔他而来。

送葬人将他的十字架摘下,轻柔地贴在他的虚弱而透明的爱人的唇畔。他们隔着十字架接吻。

“也许乐园与我们与关,但我们终将重逢。”


————end

一点解释:

1.【】里的萨卡兹族历史是我编的,一看就知道

2.那个下庭是根据送葬人语音里的中庭编造的,自己脑了一个拉特兰国家整个的体系,有空整理发出来

3.马太是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负责收税,我觉得和公证处的工作差不多,就用了这个名字。“番尼”Pthahnil是堕天使的一个最不顺从的天使,这里就想比喻一下葬哥叛逆了

4.磨碎的灵魂碎片这个梗来自于佛教《无量寿经》里提到被磨碎的宝石铺满地,灵魂和宝石一样美丽呀就用了(谢谢市川春子老师让我想起了这个梗)

5.“窄门”是基督教里的一个说法,需要人指引,穿过苦难走向永生。然后还有部小说也叫《窄门》,大概主题是为爱和信仰献身。这里两个都挺戳我的,就混着用了

——————

我原本不想写这个的,因为感觉烈火情人到那里就可以了。可是又想给他们一个完整的结局,于是就硬着头皮写了。

我也不清楚到底写成个什么效果,不好吃您也见谅,骂我请温柔点

真心感谢您能看到这里,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留个评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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